京城突发地动,我被压在了宫墙下。
生死关头,那个曾被我退婚的将军徒手挖开了废墟。
血顺着他的手腕流进我衣领,滚烫。
「当初退婚是我不懂事...」我疼得语无伦次。
他冷笑:「你以为我在意那个?我气的是你送回来的定亲玉佩——是假的。」
「那是我家祖传的!」我气得伤口都不疼了,「你居然为块玉记恨到今天?」
宫墙二次坍塌时,他把我护在身下。
新皇惊呼:「爱卿!你的手——」
他断了的右手仍紧搂着我:「现在,你和我这块残玉,倒是般配了。」
1
---天地倾覆,只在瞬息之间。
前一刻,沈芷还立在慈宁宫冰冷的石阶上,听着新皇语调平稳地吩咐着先帝丧仪的细枝末节,风掠过宫墙,带着春日将尽的最后一点暖意。
下一刻,那股暖意陡然变成了地底传来的、沉闷的咆哮,脚下的青石板猛地一跳,整个视野疯狂摇晃起来。
“地动了!护驾!快护驾!”
尖叫声、沉重的梁柱断裂声、琉璃瓦片暴雨般砸落的脆响,瞬间撕碎了宫廷的庄严肃穆。
沈芷站立不稳,踉跄着向一旁栽倒,视线里最后定格的,是远处那面绘着五彩祥云的影壁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搡着,轰然向她压来。
沉重的撞击感之后,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,冰冷的尘土味灌满口鼻,左腿传来一阵被硬生生碾碎般的剧痛,旋即意识便模糊了。
混乱中,似乎有人仓皇地喊过她的尊称“太后”,但声音很快被更多的崩塌声淹没。
她是谁?是这紫禁城里最尊贵的未亡人,还是十六岁时,那个因为一道突如其来的先帝选秀诏书,便慌乱地、别无选择地,将定亲玉佩退还林家的沈家女儿?
疼痛和混沌交织,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是一瞬,或许是漫长的一生,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里,传来了窸窣的声响。
开始很轻微,像是濒死的幻觉,渐渐地,那声音变得清晰,是碎石被刨开的动静,夹杂着粗重得吓人的喘息。
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,混浊的空气涌入,让她呛咳起来,每一声咳嗽都震得被压住的左腿剧痛钻心。
她艰难地抬起被灰尘迷住的眼睛,逆着光,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那人半跪在废墟之上,肩膀宽阔,轮廓硬朗,身上的玄色铠甲沾满了灰土与……刺目的暗红。
他正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,疯狂地挖掘着压在她身上的砖石瓦砾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狠劲。
是林珩。
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,被她一纸退婚书斩断前缘的男人。
那个如今官拜镇国大将军,权倾朝野的林珩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新帝方才就在附近……
一块棱角尖锐的断砖被他猛地掀开,他的动作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,指节早已破皮见骨,温热的血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开来,有几滴恰好落在她裸露的脖颈上,顺着领口滑入,带着灼人的、滚烫的触感。
沈芷浑身一颤,神志被这温度烫得清醒了几分。
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,愧疚、难堪、还有这绝境中陡然生出的、不合时宜的依赖,让她喉咙发紧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逸出破碎的音节:“林…林将军……”
林珩的动作未停,甚至没有看她,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、压抑着的冷哼。
这声音像一根针,刺破了沈芷强撑的镇定。
腿上的疼痛,濒死的恐惧,以及眼前这男人沉默却骇人的姿态,交织在一起,让她脱口而出,带着连自己都鄙夷的软弱和语无伦次:“当初…当初退婚…是我不懂事…违逆不了家中…圣意难为……”
她疼得吸着冷气,后面的话哽在喉头。
他终于停下了动作,转过头,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刃,直直钉在她脸上。
那张曾经意气风发、对着她时会露出爽朗笑容的脸上,此刻只有风霜刻下的冷硬和毫不掩饰的讥诮。
“不懂事?”他扯了扯嘴角,那笑意未达眼底,“沈芷,你以为我林珩耿耿于怀至今,是因为你那封退婚书?”
沈芷怔住,茫然地看着他。
他猛地凑近,沾染着血污和灰尘的脸庞逼近她,压低的嗓音里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怒意:“我气的是你送回来的那块定亲玉佩!是假的!”
什么?
沈芷瞳孔骤缩,几乎忘了呼吸,忘了疼痛。
那块玉佩?假的?
那是她沈家祖传的暖玉,据说是前朝宫里的物件,质地温润,触手生温,上面雕着并蒂莲的图样,寓意美满。
祖母亲手交给她,叮嘱这是未来夫家的信物,要妥善保管。
她退还时,心中再是不愿,再是绞痛,也从未想过要在信物上做文章!
“你胡说!”一股莫名的冤屈和怒火猛地窜起,竟暂时压过了腿上的剧痛,她声音嘶哑,却带着尖锐的力度,“那是我沈家祖传的暖玉!我岂会…我岂会用假玉欺你?!”
林珩死死盯着她,眼神幽深得骇人,仿佛要从她脸上分辨出这话的真伪。
就在这死寂的对峙间,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,紧接着是更多的碎屑簌簌落下。
“不好!又要塌了!”远处似乎有人惊惶大喊。
沈芷尚未反应过来,只觉眼前玄色身影猛地压下,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,带着她向侧面竭力一滚!
“轰——!”
更剧烈的坍塌声在耳畔炸开,尘土弥漫,仿佛整个天地都彻底碎裂。
沈芷被牢牢护在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里,男人的手臂铁箍般环着她的肩背,将她的头脸紧紧按在他胸前坚硬的铠甲上,隔绝了大部分撞击和落石。
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承受重击时的闷震,听到他喉间压抑不住的、极轻的痛哼。
混乱持续了不知多久,才渐渐平息下来。
尘埃未定,一片狼藉之中,传来了新皇带着惊悸与难以置信的呼声:“林爱卿!你的手——!”
压在身上的重量稍稍撤离,沈芷艰难地抬起头。
映入眼帘的,是林珩近在咫尺的脸,比方才更加苍白,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他的右臂,方才护着她头部和后背的右臂,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,显然是在刚才那次坍塌中被硬生生砸断了。
可他那只完好的左手,依旧死死地搂着她的腰,没有半分松动。
他低头看着她,唇色因失血和剧痛而泛白,却缓缓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,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沙砾磨过:
“现在,”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软软垂落的右臂,又落回她惊骇的脸上,带着一种沉沉的、认命般的嘲弄,“你和我这块残玉,倒是般配了。”
2
残玉……
沈芷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,先前的冤屈、愤怒、还有此刻目睹他重伤带来的巨大冲击,以及那话语里蕴含的、她不敢深想的绝望与自弃,如同冰水混杂着烈焰,瞬间将她淹没。
她张了张嘴,想反驳,想质问那块玉佩到底怎么回事,想让他先顾着自己的伤……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。
“太医!快传太医!”新皇急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,带着真切的慌乱。
几个内侍和侍卫手忙脚乱地开始清理他们周围的障碍。
林珩仿佛没听见,他只是看着她,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,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暗流。
直到侍卫试图上前将他搀扶开,他才猛地挥开伸过来的手,用的是那只完好的左手,动作带着武将惯有的、不容侵犯的悍厉。
“别碰她!”他低吼,声音因剧痛而发颤,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,“先救太后!”
他松开一直箍在她腰间的手,用左手艰难地、却又极其迅速地,将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损不堪的玄色外袍扯了下来,不由分说地盖在了沈芷被瓦砾划破、显得有些凌乱的宫装之上,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可能裸露的肌肤,也遮住了他滴落在她衣领间的血。
做完这一切,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身体晃了一下,被及时上前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扶住。
“送…送太后去安全处…”他喘息着,目光最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,快得让她抓不住,随即他便闭上了眼,任由侍卫将他半架半抬着带离这片废墟。
沈芷怔怔地躺在原地,身上还残留着他怀抱的温度和重量,鼻尖萦绕着他鲜血的腥甜气息,还有他那件带着冷硬金属和尘土味道的外袍。
左腿的剧痛再次清晰地传来,可她此刻却觉得,心口某处,比腿伤更疼。
那块玉佩…是假的?
他耿耿于怀的,竟不是退婚带来的羞辱,而是…一块假玉?
为什么?
两日后,慈宁宫偏殿。
地动后的皇宫一片狼藉,哀鸿遍野。
沈芷因腿伤和些许擦伤被安置在暂时清理出来、相对稳固的偏殿养伤。
太医固定了她的伤腿,叮嘱需静养数月。
殿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,宫人们步履匆匆,面色惶然。
沈芷靠坐在软枕上,望着窗外依旧不时有烟尘升起的天空,脑中反复回响着林珩那句话,以及他断臂垂落的惨烈模样。
“太后,药熬好了。”贴身宫女锦书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进来,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小几上,看着她苍白的脸色,欲言又止。
“外面…情况如何?”沈芷收回目光,声音有些虚弱。
“回太后,伤亡惨重,几位太妃的宫苑都塌了,幸好抢救及时…朝中诸位大人都在协助陛下处理善后,安抚民心…”锦书斟酌着词句,“林将军他…”
沈芷的心猛地一提,抬眼看向她。
锦书低声道:“林将军伤势很重,右臂…怕是…废了。太医说,断骨碎裂得太厉害,即便日后伤口愈合,也…再也提不起重物了。”
再也提不起重物……
对于一个以武立身、征战沙场的将军来说,这意味着什么,沈芷再清楚不过。
她指尖猛地掐进掌心,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他是为了救她…
“他…现在何处?”
“陛下将林将军安置在离乾清宫不远的武英殿偏厢,方便太医照料。”
沈芷沉默了片刻,忽然道:“去查一下,当年…我退婚时,退还林家玉佩之后,京中可有关于那块玉佩的…什么流言蜚语?尤其是…与林家相关的。”
锦书愣了一下,显然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提起十年前的旧事,还是在这等天灾人祸的关头,但她还是恭敬应下:“是,奴婢这就去打听。”
锦书退下后,殿内再次陷入沉寂。
沈芷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她想起十六岁那年,春日宴上,少年林珩将那块雕着并蒂莲的暖玉塞到她手里时,耳根泛红的模样。
想起他出征前,骑着高头大马从她家府门前经过,特意勒住缰绳,朝躲在门后的她扬眉一笑的张扬。
也想起,宫中选秀的旨意传来时,母亲抱着她垂泪,父亲在书房里长吁短叹,最终,是她自己,颤抖着手,将那块贴身戴了许久的玉佩取下,装入锦盒,命人送还林家。
她从未想过,退还的会是一块假玉。
究竟哪里出了错?
又过了一日,锦书带来了打探到的消息。
“太后,”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几分迟疑,“奴婢问了几个当年在府中伺候的老人,又悄悄打听了一些旧事…似乎…似乎当年,在林家收到退婚书和玉佩后不久,林老将军,也就是林将军的父亲,曾在一次酒后,对着友人抱怨过…抱怨过沈家…言而无信,退还定礼竟以次充好…”
沈芷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以次充好?”她重复着这四个字,指尖冰。
“是…据说,林老将军对此事极为介怀,认为沈家此举是瞧不起林家武将门第,故意羞辱…此事当时在一定的圈子里小范围流传过,只是后来先帝驾崩,您入宫为后,这事便没人再敢提起了。”
沈芷靠在软枕上,闭上眼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他恨的,不仅仅是退婚,更是沈家“以次充好”的“羞辱”。
在他和他父亲看来,沈家不仅迫于皇权背弃婚约,还用一块假玉来践踏林家的尊严。
可那玉佩,明明是真的!是她祖母给的,沈家祖传的暖玉!
问题出在哪里?是经手的人调了包?还是…这其中有什么误会?
她必须问清楚。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再也无法遏制。
腿上的伤依旧疼得钻心,但她此刻更想弄明白这横亘在他们之间十年的冤屈。
“备辇,”她睁开眼,对锦书道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去武英殿。”
“太后,您的腿伤…”锦书惊呼。
“无妨。”沈芷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,额角因疼痛渗出细密的冷汗,“有些话,现在不问,我怕…就没机会了。”
锦书看着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执拗,终究不敢再劝,只得唤来宫人,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步。
从慈宁宫到武英殿,一路所见皆是断壁残垣,宫人们面色凄惶地清理着废墟,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不安。
沈芷坐在步辇上,手心一片冰凉。
武英殿偏厢外有侍卫守卫,见太后銮驾到来,连忙跪地行礼。
“哀家来看看林将军。”沈芷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。
侍卫不敢阻拦,躬身请她入内。
殿内药味浓郁,陈设简单,林珩躺在靠窗的床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紧闭着眼,那只缠着厚厚绷带、固定着夹板的右臂被小心地安置在身侧,依旧能看到渗出的点点血迹。
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,眉头紧蹙,呼吸略显急促。
沈芷让宫人在外等候,自己示意锦书扶着她,一步步挪到床榻前。
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,看着他即使昏睡中也依旧冷硬的侧脸轮廓,还有那只恐怕再难挽弓执剑的右臂,沈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酸涩得厉害。
她缓缓伸出手,想要碰一碰他那受伤的手臂,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绷带时,猛地顿住。
就在这时,林珩倏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,只有锐利如鹰隼般的警惕和冰冷,直直地射向她。
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3
他的声音比两日前在废墟下更加沙哑,带着重伤后的虚弱,但那股子冷硬和排斥,却分毫未减。
沈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指尖微微蜷缩,最终无力地垂落回身侧。
她借着锦书的搀扶,稳住因腿伤而有些虚浮的身子,迎上他那道冰冷的视线。
“哀家来看看林将军的伤势。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,带着太后该有的威仪,尽管心口因他眼神里的寒意而微微抽紧。
林珩扯了扯嘴角,那是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,牵动了失血干裂的唇瓣。
“有劳太后挂心,臣死不了。”
又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。
沈芷吸了一口气,决定不再绕圈子。
那块假玉像一根刺,扎在她心里十年,如今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,带着血淋淋的误解。
“林珩,”她省去了官称,声音压低,只有他们两人和近前的锦书能听清,“那块玉佩……”
她刚起了个头,林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幽深,里面翻涌起压抑的怒浪。
“太后是来向臣炫耀,沈家的祖传宝玉,终究未曾落入我这武夫之手么?”他语带讥讽,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,指节泛白。
“那不是假的!”沈芷打断他,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,牵动了腿伤,让她额角渗出冷汗,但她依旧坚持说下去,“我沈芷可以对天发誓,当年退还林家的,就是我祖母亲手交给我的那块沈家祖传暖玉!上面雕着并蒂莲,玉质温润,触手生温,绝无虚假!”
林珩盯着她,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心肝,分辨她话中真伪。
他沉默了片刻,才冷冷道:“是吗?可林家收到的,是一块质地粗劣、毫无温润可言的南阳玉,雕工拙劣,与当初定亲时我见过的,判若两物。”
南阳玉?粗劣?沈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果然是被调包了!
“有人从中做了手脚!”她语气笃定,带着被冤屈多年的愤懑,“我亲手放入锦盒的,绝不可能是什么南阳玉!林珩,你林家当年,难道就没有查过经手之人?”
林珩嗤笑一声,带着一种沉痛的嘲弄:“查?怎么查?退婚书和玉佩是你们沈家派人堂堂正正送回来的。我父亲耿直一生,收到那样的‘退礼’,只觉奇耻大辱,当场就将那假玉摔了个粉碎!难道还要他拉下脸面,去质问你们沈家为何用次品充数吗?!”
摔碎了……
沈芷眼前一黑,唯一的物证,竟然在十年前就没了。
她身子晃了晃,锦书连忙用力扶住她。
“碎了…”她喃喃道,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。
没有物证,时隔十年,人证恐怕也早已无处寻觅。
这冤屈,难道就要这样背一辈子?
林珩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,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,但最终还是被那层坚冰覆盖。
“事已至此,真假还重要吗?”他偏过头,望向窗外依旧残留着地震痕迹的宫墙,声音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淡漠,“太后请回吧,臣需要静养。”
他下了逐客令。
沈芷看着他冷硬的侧脸,那只无力垂落的右臂,还有他话语里那沉甸甸的、认定沈家背信弃义的绝望,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。
她知道,此刻再说什么,他都未必肯信了。
她沉默了片刻,最终只是低声道:“无论如何,哀家感念林将军救命之恩。将军…安心养伤。”
说完,她示意锦书扶她离开。
转身的刹那,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他攥紧的左拳,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回到慈宁宫偏殿,沈芷屏退了左右,只留下锦书。
殿内烛火摇曳,映着她苍白而疲惫的脸。
“查,”她对锦书吩咐,声音虽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给哀家仔细地查!十年前,经手退还玉佩的,都有哪些人?从本宫这里取走锦盒,到送去林家,每一个环节,都给哀家查清楚!”
锦书面露难色:“太后,时隔太久,而且当时府中因为退婚之事…人心惶惶,许多老人后来也都散去了…”
“那就去找!”沈芷猛地一拍床沿,震得伤腿一阵剧痛,她闷哼一声,额上冷汗涔涔,眼神却异常锐利,“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,宫里宫外,给哀家暗地里查!一定要找出当年是谁调换了玉佩!”
她绝不允许自己和家族,背负着这样的污名,更不允许…林珩怀着这样的恨意,用一只残废的手臂,去度过余生。
哪怕只是为了偿还他废墟之下的以命相护,她也必须弄清楚真相!
接下来的日子,整个皇宫乃至京城,都沉浸在地动带来的悲痛与重建的繁忙中。
新皇夙兴夜寐,处理灾情,安抚流民。
沈芷因腿伤无法亲理事务,但太后的懿旨依旧一道道发出,调拨物资,抚恤伤亡。
而在无人注意的暗处,一场关于十年前的旧事调查,也在悄然进行。
锦书动用了沈家在宫中残存的人脉,以及一些可靠的旧仆,如同抽丝剥茧般,追寻着渺茫的线索。
时间久远,物是人非,调查进展得极其缓慢,一次次带回的消息,都令人失望。
沈芷的腿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转,可以勉强倚着拐杖下地行走,但心头的巨石却一日重过一日。
她时常望着武英殿的方向出神,不知那只断臂,是否还在疼痛,不知他心中那块名为“背叛”的寒冰,是否还有融化的可能。
这日午后,锦书匆匆入内,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…忐忑。
“太后,”她屏退左右,凑到沈芷耳边,声音极低,“有眉目了!”
沈芷精神一振,握紧了手中的茶盏:“说!”
“奴婢顺着当年送玉佩的路径查下去,找到一个已经放出宫多年的老嬷嬷,她当年曾在沈府当差,负责看守库房。
她隐约记得…记得在大小姐…也就是太后您,将玉佩放入锦盒后,盒子曾被夫人…也就是您的母亲,身边的周妈妈单独取走过片刻,说是夫人要再看一眼…”
母亲…周妈妈…
沈芷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,缠绕上她的脊椎。
“周妈妈呢?!”她急声问。
锦书脸色发白,低声道:“周妈妈…在地动那日,为了护着夫人…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中,已经…殁了。”
线索,在这里断了。
沈芷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母亲…周妈妈…再看一眼…
一个她从未想过,或者说不敢去想的可能性,浮现在脑海。
难道…调换玉佩的,竟然是…自己的母亲?!
为什么?
为了彻底断绝她和林珩的可能?
为了让沈家在与皇权的博弈中,显得更加“别无选择”?
还是…仅仅是因为,母亲从一开始,就看不上林家这门武将亲事,认为委屈了她这个即将飞上枝头的女儿?
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涌上心头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如果真是母亲…那这十年,林珩和他父亲承受的“羞辱”,她背负的“冤屈”,又算什么?
一场由至亲之人亲手导演的、阴差阳错的悲剧?
“太后…”锦书担忧地看着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。
沈芷缓缓闭上眼,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。
她必须去见林珩。
现在就去。
无论真相多么不堪,她必须亲口告诉他。
他有权知道,他这十年,恨的究竟是什么。
她挣扎着站起身,不顾锦书的劝阻,拄着拐杖,一步步,艰难地朝着武英殿的方向走去。
每走一步,腿伤都在叫嚣,但心口那股急于澄清真相的火焰,支撑着她。
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断壁残垣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色,如同涂抹开的血与泪。
她再次踏入武英殿偏厢时,林珩正靠坐在床头,由一名小内侍伺候着喝药。
见到她去而复返,他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,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。
他挥手让小内侍退下。
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,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。
沈芷拄着拐杖,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,夕阳从窗棂斜照进来,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、孤独的影子。
她看着他,看着他空荡垂落的右袖,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最终化作一句艰涩的开场:
“林珩,我可能…找到调换玉佩的人了。”
林珩端着药碗的左手顿在半空,眸光倏地一凝,锐利地射向她。
4
那眼神里没有期待,只有更深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疲惫。
仿佛十年的恨意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,再提旧事,只是徒增折磨。
“谁?”他问,声音低沉,听不出情绪。
沈芷拄着拐杖的手指收紧,指节泛白。
夕阳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,映出她挣扎的痛苦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带着药味和尘霾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。
“我母亲…身边的周妈妈。”她几乎用尽了力气,才将这猜测说出口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有人记得,当年锦盒…曾被周妈妈以母亲要看的名义,单独取走过片刻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迎着林珩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的目光,艰难地补充:“周妈妈…在地动那日,为护我母亲…殁了。”
死无对证。
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铁锤,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。
林珩沉默了,只是看着她,那目光深得像潭,里面翻涌着沈芷看不懂的暗流。
他没有立刻爆发质疑,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释然,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,仿佛在审视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,每一分情绪。
良久,他才扯动嘴角,那笑意比哭还难看:“所以,太后是想告诉臣,这十年…我林家承受的羞辱,我父亲的郁结于心,早逝…乃至臣这…”
他目光扫过自己空荡的右袖,声音陡然变得嘶哑,“…这只手,都可能源于一场…你们沈家内宅的…阴差阳错?”
他的语气很平,却字字如刀,剐在沈芷心上。
他没有说不信,但这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她窒息。
是啊,空口无凭,仅凭一个已死之人的模糊记忆,和一个无法证实的猜测,如何能抹平十年积怨,如何能抵消一条手臂的代价?
沈芷脸色惨白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辩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“臣累了。”林珩闭上眼,将头转向内侧,不再看她,“太后请回吧。”
又一次逐客令。
比上一次更加冰冷,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漠然。
沈芷站在原地,腿上的伤疤仿佛在灼烧,提醒着她那日的惨烈和他毫不犹豫的相护。
她看着他转向内侧的、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,看着他左肩因压抑情绪而微微起伏的轮廓,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。
她知道,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多余。
她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拄着拐杖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,转身离开了武英殿。
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,消失在殿门外的暮色里。
接下来的日子,沈芷没有再试图去见林珩。
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灾后重建中。
拖着未愈的伤腿,她亲自巡视受损的宫苑,安抚受惊的妃嫔宫人,过问赈灾物资的发放。
她的身影出现在一片片废墟之间,冷静、果决,以太后的身份,行使着她的职责。
只有在无人看到的深夜,她才会对着摇曳的烛火,怔怔出神,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隐痛。
新皇对她这位年轻的母后展现出的坚韧和能力颇为赞许,许多事务也放心交由她协理。
朝野上下,对这位在地动中受伤,却依旧挺身而出的太后,也多了几分敬重。
而林珩,伤势稍稳后,便上表辞去了京营统领的实职,只挂了一个镇国将军的虚衔。
新皇几番挽留未果,最终准奏。
他搬出了武英殿,在京中一处皇帝赐下的僻静宅邸养伤,深居简出,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往来。
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似乎随着那只断臂,一同沉寂了下去。
京城在缓慢地恢复生机,但某些东西,仿佛被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场天灾里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。
连日暴雨冲垮了京郊一处临时安置灾民的窝棚区,引发了泥石流,情况危急。
新皇连夜召集重臣商议对策。
沈芷在慈宁宫也接到了消息。
她立刻意识到,那片区域地势低洼,排水不畅,此次灾情恐怕比奏报的更为严重。
“备辇,去乾清宫。”她不顾腿伤初愈,立刻吩咐。
然而,就在宫人准备步辇时,锦书匆匆进来,面色有些古怪:“太后,方才…方才林将军府上派人递了话进来。”
沈芷心口猛地一跳:“他说什么?”
“林将军说…”锦书斟酌着用词,“…那片区域的地形图,他早年勘察过,有些想法,若陛下与太后不弃,他愿…上书陈情。”
他没有亲自来,甚至没有求见,只是递了话,上了书。
姿态放得极低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、属于将领的沉稳与担当。
沈芷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他肯出面了?哪怕是用这种方式?
“快!把他的上书拿来!”她急声道。
当那封笔力虬劲、却隐约能看出左手书写时特有的凝滞与用力的奏疏送到沈芷面前时,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展开。
上面详细分析了那片区域的地势走向、土质情况,精准地预判了可能再次发生险情的地点,并提出了疏浚河道、加固边坡、转移安置点的具体方案。
条理清晰,切中要害,远比工部那些老成持重却略显保守的方案更为大胆有效。
他甚至在地图一角,用朱笔细细标注了几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。
沈芷看着那熟悉的笔迹,眼眶微微发热。
他虽断了一臂,隐于府邸,可他的心,他的才略,从未离开过他守护的这片土地和百姓。
“立刻将林将军的奏疏呈报陛下!”沈芷对锦书道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,“并传哀家懿旨,救灾事宜,可多采纳林将军所议!”
新皇看到林珩的奏疏后,亦是拍案叫绝,当即下令按此方案执行。
林珩虽未亲临现场,但他提供的策略却在后续的抢险中发挥了关键作用,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二次灾害的损失。
此事之后,朝中关于林珩“废了”的窃窃私语少了许多。
新皇更是数次在朝堂上提及林珩的功劳,赏赐不断。
而沈芷,在处理完一批紧急政务后,看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势,沉默良久。
她拿起笔,铺开一张素笺。
这一次,她没有以太后身份下旨,也没有以沈芷之名辩解。
她只是以一个……知情者的身份,将锦书查到的关于周妈妈取走锦盒的线索,以及自己的推测,原原本本,不加任何修饰地写了下来。
她没有祈求原谅,也没有试图为自己或家族开脱。
她只是陈述了所知的“可能”。
写完后,她将信笺封好,交给锦书。
“想办法,送到林将军府上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不必经过任何官署,私下送去即可。”
信送出去后,石沉大海。
林珩没有任何回应。
他没有退回信件,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。
沈芷的心,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,渐渐沉入谷底。
或许,他根本不屑于看。
或许,看了,也只觉得是另一种形式的狡辩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宫中为庆贺灾情初步稳定,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宫宴。
沈芷作为太后,自然列席。
她端坐在珠帘之后,看着底下觥筹交错,心思却飘向了别处。
直到,那个玄色的身影,出现在大殿门口。
林珩来了。
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,右臂的袖子空荡荡地垂着,用一根同色的丝绦固定在身侧。
他瘦了许多,脸色依旧有些苍白,但背脊挺得笔直,一步步走入殿中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他走到御前,向新皇行礼,动作因只有左手而略显迟缓,却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与沉稳。
新皇显然很高兴他能来,亲自赐座。
宫宴继续,丝竹管弦之声再起。
林珩坐在自己的席位上,沉默地喝着酒,几乎不与旁人交谈。
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珠帘之后那个模糊的身影,很快便移开,不留痕迹。
沈芷隔着晃动的珠串,看着他孤独饮酒的侧影,看着他空荡的袖管,心口一阵阵发紧。
宴至中途,新皇兴致颇高,命人取来一把前朝古琴,言道欲与众卿同乐。
然而,在传递赏玩时,一名内侍不慎脚下一滑,古琴脱手,直直朝着御座旁一名年幼宗室的方向摔去!
事发突然,殿内惊呼声四起!
电光火石之间,一道玄色身影猛地掠出!
是林珩!
他几乎是本能地,用那只完好的左手,迅疾无比地探出,在古琴即将砸到孩童头顶的前一瞬,稳稳地将其抄在手中!
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!
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都看着他,看着他仅凭单手,便如此精准、迅猛地接住了下坠的古琴,看着他额角因骤然发力而崩起的青筋,以及那瞬间锐利如鹰隼的眼神——那属于昔日战神的目光!
林珩稳住身形,将古琴轻轻放在案上,然后对着御座方向,微微躬身:“臣失仪。”
新皇率先反应过来,抚掌赞叹:“爱卿身手不减当年!朕心甚慰!”
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。
林珩直起身,脸上并无得色,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。
他下意识地,目光再次投向珠帘之后。
这一次,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。
隔着晃动的珠帘,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眸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惊叹,没有赞赏,只有满满当当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……心疼。
为他在绝境中依旧未曾磨灭的本能,为他失去右臂后,不得不更加依赖左手的艰辛,为他此刻强撑的平静下,可能隐藏的痛楚。
那目光太直接,太滚烫,仿佛能穿透珠帘,灼伤他的皮肤。
林珩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他飞快地垂下眼帘,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,退回自己的座位。
宫宴的后半程,他再也没有抬头看向珠帘的方向。
直到宴席散去,众人依次告退。
沈芷在宫人的簇拥下,准备返回慈宁宫。她拄着拐杖,走得很慢。
在通往内宫的长廊拐角处,她停下了脚步。
月光如水,洒在廊下的石阶上。
一道玄色的身影,静静地立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仿佛已等候多时。
是林珩。
他看着她,目光不再冰冷,也不再逃避,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、复杂的平静。
沈芷的心跳漏了一拍,扶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。
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,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却依旧挺拔的轮廓。
他抬起左手,掌心里,静静躺着那封她派人送去的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笺。
“信,”他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,“我看了。”
沈芷屏住呼吸,等待着他的审判。
他看着她,看了很久很久,目光像是要穿透十年的光阴,看清当年那个被迫退还玉佩的少女,看清此刻这个站在他面前,眼中带着紧张与希冀的太后。
最终,他极其缓慢地,几不可查地,点了点头。
没有言语,没有原谅的承诺,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。
但就只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,却让沈芷瞬间红了眼眶。
她明白,这已是他能给出的,最大的回应。
他知道了那“可能”的真相,他没有再斥之为谎言。
积压了太久的委屈、心酸、还有那不敢言说的情愫,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。
她猛地偏过头,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。
林珩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,看着她强忍泪水的侧脸,那只垂在身侧的左手,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将那封信,轻轻放在了身旁的石栏上,然后转过身,踏着清冷的月光,一步步,消失在长廊的尽头。
空荡的右袖,在夜风中轻轻晃动。
沈芷站在原地,直到他的背影彻底看不见,才缓缓走上前,拿起那封依旧带着他掌心温度的信笺,紧紧攥在胸前。
月光洒满长廊,寂静无声。
一场天灾,撕开了十年的伤疤,也照见了深埋的真相与未曾熄灭的微光。
残玉虽损,温润或许犹存。
而他们的故事,似乎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