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眼球移植手术后的第七十三天,顾阳又一次从那个梦中惊醒。
冷汗浸湿了额发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他大口喘着气,胸腔里心脏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黑暗中,他下意识地抬手,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闭合的眼睑。皮肤下面是苏晚的眼睛。他用了很长时间,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——他正通过她的眼睛,看着这个再也没有她的世界。
起初,只是些零碎的、无法理解的闪光。术后恢复期,他一度以为那是药物副作用或神经修复过程中的幻觉。但很快,这些闪光凝聚成了清晰的画面。
画面总是相同的。最初,是一个夏日的午后,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。梦里的“他”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衬衫,头发比现在长一些,微微遮住一点眉毛。他正对着“镜头”说话,神情是顾阳自己都快忘记的、属于少年时代的腼腆和笨拙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跳跃,将他耳根那抹不自然的红晕照得清清楚楚。
那是苏晚的视角。是她的记忆。
每一次,从这个视角看到自己那副青涩模样时,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都会攫住顾阳。他像是在看一场关于自己的、无比私密的纪录片,而导演和摄影师,是他逝去的爱人。他能“感觉”到苏晚当时的心情——那种带着温柔调侃的、满溢的欢喜。这感觉如此真切,几乎让他窒息。
除了这些定格的温馨,还有些更虚无缥缈的东西随之而来。他开始对某些光线、色彩、甚至空间布局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。他曾无意间走进一家从未去过的咖啡馆,却准确无误地“知道”靠窗第二个座位下午三点的阳光是什么形状,知道那盆绿萝靠右第三片叶子上有个小小的缺口。那是苏晚常坐的位置。他的设计师职业本能,让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些“既视感”。线条、色块、构图……他试图用理性去捕捉这些非理性的碎片,仿佛这样就能理解,就能承受。
他坐起身,拧开床头灯。柔和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,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。他拿过床头的笔记本,翻到最新一页,潦草地写下日期,然后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:∞。无穷。代表循环,代表没有尽头。代表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、她眼中的他。
这重复的、唯一的甜蜜酷刑,在昨夜戛然而止。
昨晚的梦境,前半段依旧。林荫道,腼腆的自己,阳光,苏晚那几乎能触摸到的爱意。然后,毫无预兆地,画面猛地碎裂、旋转、重组。
黑暗降临。粘稠的,沉重的,带着铁锈和尘土气味的黑暗。
不再是校园。是一条狭窄的后巷。雨水冰冷地砸落,在模糊的视野里划开一道道光痕。苏晚在奔跑,呼吸急促而破碎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脚步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杂乱地回响,不止她一个人。
视野剧烈地晃动,她猛地回过头。
一扇布满铁锈的后门,门上有一小块长方形区域颜色略新,像是刚被什么覆盖过。门的上方,一盏残破的广告灯箱,断了的电线在风雨中摇曳,灯箱外壳剥落,露出下面陈旧的红蓝底色,依稀是某个啤酒的商标。
然后,她的视线定格了。
正前方,一块碎了一半的橱窗玻璃,像一面扭曲的镜子,映出了巷口微弱的路灯光晕,也映出了……人影。
玻璃映象扭曲得厉害,但顾阳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。
那张脸……是周屿!
他最好的朋友。从高中就混在一起的兄弟。一起打过球,一起通过宵,一起分享过所有青春的秘密和荒唐。苏晚出事那天,是他第一个接到顾阳语无伦次的电话,是他陪着顾阳在停尸房外坐了一整夜,是他在这几个月里,一次次把几乎要彻底垮掉的顾阳从酒精和绝望里捞出来。
怎么会是周屿?
冰冷的、粘稠的恐惧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。顾阳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,他干呕了几声,什么也没吐出来。
然而,比看到周屿更恐怖的,是接下来的发现。
在那破碎的玻璃映像里,在更靠近“镜头”(也就是苏晚)的位置,巷子更深的阴影中,还站着另一个人。
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。
穿着他常穿的那件深灰色外套,身高、体型、侧脸的轮廓……那是他自己,顾阳。
梦里的“顾阳”就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没有上前,没有阻止,没有任何动作。只是静静地,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,看着这一切发生。
苏晚的视野,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彻底淹没,然后,戛然而止。
顾阳猛地合上笔记本,仿佛那里面关着一头噬人的怪兽。他冲进洗手间,拧开水龙头,用冰冷的水反复扑打脸颊。他抬起头,看向镜子。
镜子里,是他苍白而惊恐的脸。可这双眼睛……这双属于苏晚的眼睛,正透过镜面,死死地“回望”着他。他看到的,究竟是自己的倒影,还是那个雨夜,她从这双眼睛里最后看到的、那个站在阴影里的、冷酷的他自己?
“不……”他对着镜子,嘶哑地低语。
他必须弄清楚。必须。
接下来的几天,顾阳的生活陷入一种机械而诡异的轨道。白天,他强迫自己处理积压的工作,对着电脑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移动,大脑却一片空白。周屿像往常一样,会打电话来约饭,询问他的近况,声音里的关切听不出一丝破绽。
“最近怎么样?眼睛感觉还好吗?”电话那头,周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。
顾阳握紧手机,指节泛白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:“还……还好。就是有点累,可能还没完全适应。”
“别太拼了,身体要紧。周末出来喝一杯?老地方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顾阳几乎是咬着牙才吐出这个字。
挂掉电话,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。每一次和周屿的接触,都变成了一场煎熬。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周屿,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、每一句不经意的话语里,找出破绽。他发现周屿似乎瘦了一些,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他从未注意过的阴郁。但这能说明什么?也许只是工作太忙。顾阳发现自己竟然在潜意识里为对方寻找借口,这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。
夜晚,则彻底被那个噩梦占据。他不敢入睡,害怕再次坠入那条雨巷,看到那两张脸。他开始依赖安眠药,但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,往往让梦境更加支离破碎,也更加真实恐怖。有时是苏晚奔跑时急促的呼吸声,有时是周屿在破碎玻璃里那张扭曲变形的脸,有时,是阴影里那个“自己”冰冷的眼神。
他重新翻开那个笔记本,不再记录温馨的既视感,而是开始描绘噩梦的细节。他用设计师的精确,画下那条后巷的布局,那扇铁锈的门,门上那块颜色不同的长方形,那残破的啤酒广告灯箱,以及那面碎了一半的、如同恶魔之眼的橱窗玻璃。他标注尺寸,记录可能的材质,试图在城市的某个角落,定位这个存在于苏晚最后记忆里的地方。
同时,一个更可怕的念头,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的心——那个站在阴影里的“顾阳”,真的是他自己吗?如果记忆能够被“看到”,那么,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?一个他无法理解,甚至不敢去想象的可能?
他需要证据。需要找到那个地方。
利用工作的便利,他以“寻找设计灵感”为借口,开始系统地排查这个城市里所有类似的老旧街区、后巷。他调取城市建筑档案,对比不同区域商铺的分布和广告牌的历史样式。他避开熟人,在下班后和周末,像个幽魂一样穿梭在那些阴暗、潮湿的巷道里。
这个过程枯燥而绝望。城市太大,类似的角落太多。很多地方已经被拆除或改造。他拿着自己绘制的草图,一次次对比,一次次失望。雨水、铁锈、破碎的玻璃……这些元素太过普遍。那个特定的组合,仿佛只存在于苏晚的记忆里,只存在于他的噩梦中。
疲惫和恐惧双重折磨下,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。黑眼圈浓重,脸色灰败,对周围的一切反应迟钝。只有涉及到调查时,他的眼睛里才会闪过一丝异样的、近乎偏执的光。
这天傍晚,天空又飘起了细雨,和梦里如出一辙的冰冷。顾阳开车来到城西一片待拆迁的旧厂区附近。这里的街道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貌,狭窄、破败。根据他查到的资料,这片区域在九十年代末期曾经有一条小商业街,繁华过一阵子。
他停好车,撑着伞,走进一条勉强能容两人并行的巷子。雨水顺着古老的瓦檐滴落,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。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垃圾腐烂的气息。
他一边走,一边对照着手机里存的草图。废弃的仓库外墙,生锈的防火梯,斑驳的涂鸦……都不是。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,准备转身离开时,目光掠过巷子深处一个几乎被杂物完全堵塞的岔口。
心脏,毫无预兆地、疯狂地擂动起来。
一种强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熟悉感攫住了他。
他拨开纠缠的塑料布和破烂的竹筐,侧身挤了进去。
眼前豁然开朗。一条更窄的死胡同。
正对着他的,是一扇厚重的、布满暗红色铁锈的木门。门板上,靠近锁孔的位置,有一块颜色明显较新的长方形区域,像是刚被人用钢板焊上覆盖了旧的邮件投递口。
他的视线缓缓上移。
门的上方,一个锈蚀殆尽的铁架灯箱歪斜地挂着。塑料外壳早已破碎不堪,但依稀能辨认出底层红蓝相间的底色,以及一个模糊的、被风雨侵蚀的啤酒商标轮廓。
顾阳感到一阵眩晕,他扶住湿冷的墙壁,才勉强站稳。
他颤抖着,一点点转过头。
在他的左侧,墙壁向内凹陷,形成一个小小的、原本可能是店铺橱窗的结构。现在,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、积满污水的框架。但在框架的右下角,还残留着一小块尖锐的、粘着污垢的玻璃碎片。
就是这里。
苏晚视觉记忆的终点。
他找到了。这个真实存在的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方。
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滑落,滴在他的颈窝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。巨大的恐惧和证实后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,几乎将他击垮。他靠着墙壁,大口地喘息,像一条离水的鱼。
许久,他才挣扎着站直身体,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下这里的照片。每一个细节都与他的梦境、他的草图严丝合缝。他甚至能“看到”那天晚上,苏晚就是站在他这个位置,回头,看到了那面碎了一半的橱窗玻璃,以及玻璃里映出的……
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残存的玻璃碎片上。雨水冲刷着它肮脏的表面,隐约反射出巷口微弱的光,以及……他自己的身影。
那一刻,镜中映出的,是此刻苍白惊恐的他,还是那个雨夜里,站在阴影中冷眼旁观的“他”?
顾阳猛地闭上眼,不敢再看。
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巷子,回到车上。密闭的空间里,他仍然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。他拿出手机,翻到周屿的号码,指尖悬在拨号键上,却迟迟无法按下。
质问?报警?他有什么证据?一段来自移植眼球的可视化记忆?谁会相信?只会被当成精神崩溃的疯子的呓语。
他需要更确凿的东西。能够指向周屿,也能……解释那个“自己”的东西。
深夜,顾阳公寓的客厅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壁灯,在墙上投下大片扭曲的阴影。他坐在地板上,背靠着沙发,面前摊开着那个已经成为“罪证簿”的笔记本,还有打印出来的巷子照片。电脑屏幕亮着,显示着苏晚车祸案的电子档案——这是他这些天想尽办法,利用过去工作上积累的人脉,辗转弄到手的副本。
报告写得简洁而冰冷。时间,地点,死者姓名,原因:交通事故,肇事车辆逃逸。发现时,苏晚已无生命体征。法医鉴定结果,多处撞击伤符合车辆撞击特征,但报告末尾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备注:“额角部分伤痕形态存疑,不排除倒地时与路面硬物磕碰所致。”
“存疑……”顾阳用手指重重地点着那两个字。当初处理此事时,他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混乱中,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。现在回想,负责案件的警官似乎也曾委婉地提过一句,说有些痕迹不太对劲,但因为没有其他证据,最终只能以交通肇事结案。
他拿起苏晚的个人物品清单复印件。一只高跟鞋(另一只遗失),一个损坏的智能手机(无法修复),一个小手包,里面有少量现金、银行卡,以及……一张被雨水浸泡、字迹模糊的购物小票。
小票。顾阳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之前从未特别注意过它。此刻,在台灯下,他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小票的复印件。大部分内容已经无法辨认,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本地的商超名称,打印日期正是苏晚出事的那天晚上。商品名称和金额完全看不清,但在最下方,似乎有一个用笔手写上去的、同样模糊的符号。
像是一个字母,或者一个数字。
他调动起全部的设计师职业素养,调整图片的对比度、锐度,试图让那个符号清晰起来。经过几个小时反复的图像处理,屏幕上那个扭曲的痕迹,终于显现出大致的轮廓。
那不是一个字母或数字。
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、简单的简笔画。一颗被一支箭穿过的心。
一个情侣间常见、甚至有些俗套的图案。
顾阳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。他和苏晚之间,从未用过这个图案。他厌恶它的俗气,苏晚也知道,还曾笑过他审美洁癖。
那么,这张小票,这个图案,是谁的?为什么会出现在苏晚当晚的物品里?是别人给她的?还是她原本要带给谁的?
一个可怕的联想浮现在脑海。周屿。周屿有个习惯,从小就有,喜欢在随手涂鸦时画这个图案。在他的书本边缘、会议记录的角落,甚至酒吧的纸巾上,顾阳都见过无数次。他曾嘲笑周屿“内心住着个小女生”。
难道……苏晚那天晚上,是去见了周屿?
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,瞬间击碎了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么周屿从一开始就在撒谎。他隐瞒了当晚见过苏晚的事实。为什么?
那个站在阴影里的“自己”,又该如何解释?
混乱的思绪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。屏幕上跳动着周屿的名字。
顾阳盯着那个名字,看了足足十几秒,才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接听键,同时点开了录音功能。
“喂?”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。
“阳子,睡了吗?”周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但依旧关切,“刚加完班,路过你家楼下,看你灯还亮着。没事吧?最近感觉你状态不太对。”
顾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:“没事,就是……在赶一个设计稿。”
“别太累了。要不要我上来陪你坐坐?”
“不用了!”顾阳脱口而出,随即意识到反应过度,放缓了语气,“我……我马上就睡了。你也早点回去休息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“……那好吧。有事随时打我电话。”周屿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,“对了,前两天我整理旧手机,发现几张以前我们和苏晚一起出去玩的照片,拍得挺逗的。发给你看看?”
“……好。”
挂了电话,顾阳的掌心全是冷汗。周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苏晚的照片?是巧合,还是……试探?
几秒钟后,手机提示音响起。周屿发来了几张照片。
是几年前在大学郊游时拍的。照片上,年轻的他们勾肩搭背,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。苏晚站在他和周屿中间,头微微偏向顾阳,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笑意。周屿的手搭在顾阳的肩膀上,笑容灿烂。
一切都那么美好,那么真实。
可在这美好的表象之下,顾阳只感到刺骨的寒冷。他看着照片里周屿搭在自己肩上的手,那只手,在苏晚最后的记忆里,是否曾以另一种狰狞的面目出现?
他放大照片,目光死死盯住周屿的脸。那张熟悉的、他曾无比信任的脸,此刻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,显得如此陌生,甚至……诡异。
他关掉照片,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那个模糊的简笔画,以及旁边摊开的、画着凶案现场草图的笔记本。
信任已经崩塌,过去的一切都被打上了问号。他最好的朋友,他逝去的爱人,还有那个在记忆角落里冷漠观望的“自己”……真相被笼罩在一张巨大的、充满谎言的网中。
他必须撕开它。
顾阳拿起笔,在笔记本新的一页,用力写下:
“周屿。小票。图案。”
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。
然后,他在下面,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,箭头指向另一个名字——
“我?”
第二章
顾阳指尖冰凉,几乎握不住手机。屏幕上,周屿发来的旧照笑容灿烂,像淬了毒的蜜糖。那张简笔画的心的图案,在他脑中与周屿惯常的涂鸦重叠,发出尖锐的鸣响。去见周屿。必须去。现在。
他抓起车钥匙,甚至没换下在家穿的T恤,径直冲入夜色。
周屿家公寓的门虚掩着,像是预料到他会来。顾阳推门进去,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,光线昏黄,将周屿的身影拉得很长,他正背对着门,站在酒柜前,手里拿着两个酒杯。
“来了?”周屿没有回头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我就知道,你迟早会来。”
顾阳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。“那条巷子,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,“我找到了。”
周屿缓缓转过身,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了然。他把一杯酒放在茶几上,推向顾阳的方向。“然后呢?”
“苏晚死的那晚,你见过她。”顾阳盯着他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,“那张购物小票,上面的图案,是你画的。”
周屿沉默着,端起自己的酒杯,抿了一口。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晃动。“所以?”他抬起眼,目光锐利地刺向顾阳,“你凭着一条不知道真假的记忆碎片,一个模糊的图案,就断定是我杀了她?顾阳,你看看你自己,你现在的样子,像不像个疯子?”
“我看见你了!”顾阳低吼,压抑了几个月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,“在她眼睛里!我看见你在那条巷子里!我看见……”他顿住了,那个站在阴影里的、他自己的身影,像一根冰冷的刺,卡在他的喉咙。
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周屿向前一步,逼近他,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,“看见我推了她?还是看见我杀了她?你的‘记忆’告诉你了吗?”
顾阳呼吸一窒。没有。记忆只到那面破碎的橱窗玻璃,只到周屿的脸和那个阴影里的“自己”出现,然后便是一片黑暗。
“你没有看见全过程,对吧?”周屿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,“你的记忆是碎的,是被你的大脑加工过的。你怎么知道,你看到的,就是真相?”
他拿起自己的手机,快速操作了几下,然后转向顾阳。“看看这个。”
屏幕上是一段行车记录仪的视频片段。时间点正是苏晚出事的那晚。画面是车前方的街道,光线昏暗,但能看清一个穿着浅色外套的身影(是苏晚)从一条巷口踉跄着冲出,直接撞上了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侧面。身影被撞飞,落在远处,不再动弹。而那辆车的司机,似乎吓呆了,停了几秒后,猛地加速逃离了现场。
“这是肇事逃逸,清清楚楚。”周屿收回手机,语气带着一丝痛惜,“我后来想办法弄到的。我一直在查,只是想找到确凿证据再告诉你,不想让你空欢喜一场,或者……更痛苦。”
顾阳怔在原地。视频拍得很清楚,苏晚确实是被车撞的。难道……难道他看到的记忆,只是苏晚在被车撞之前,因为某种原因跑进了那条巷子,然后遇到了他和周屿?那个阴影里的“自己”,难道只是记忆拼接产生的错误?
“那你为什么会在那里?”顾阳不肯放弃,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动摇,“那条巷子!你和她为什么会在那里?”
周屿叹了口气,揉了揉眉心,显得无比疲惫。“她那天约我见面,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,关于你的。她……她似乎察觉到你那段时间状态很不好,压力太大,她很担心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顾阳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情绪,“我们是在巷口见的面,没说几句话,她就很激动地跑开了,我追过去,就看到……就看到她被车……”
他的说辞,几乎天衣无缝。担忧,巧合,意外。合情合理。
顾阳的大脑一片混乱。视频证据,周屿的解释,似乎都能说得通。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?是移植排斥反应产生的幻觉?是悲痛过度导致的精神失常?
他踉跄着后退一步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怀疑、自责、混乱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“……不对。”他猛地抬起头,死死盯住周屿,“那个图案!你画在她小票上的图案!那是什么?”
周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,随即被一层更深沉的悲伤覆盖。“那是……一个约定的记号。我们之前说好,如果她发现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又不便直接告诉你的,就用这个方式提醒我。她那天……大概是想告诉我,你情况很糟,让我多看着你点。”他苦笑一下,“你看,阳子,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你,可你……”
他的话语戛然而止。
顾阳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就在周屿说话的瞬间,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周屿身后的开放式厨房。料理台的边缘,放着一把普通的、木质刀柄的厨房用刀。很干净。
但在顾阳的视野里,在那双属于苏晚的眼睛里,那把刀的图像边缘,突然开始微微发光,扭曲,然后——重叠!
一个短暂的、不到半秒的视觉残像,猛地闯入他的脑海!
不是这把干净的刀。是另一把。更小,更精致,有着独特的、弯曲的象牙色刀柄,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黑曜石。那是周屿多年前在一次古董集市上淘来的拆信刀,他一度非常喜欢,几乎随身携带,后来据说遗失了。
在这视觉残像里,那只握着这把拆信刀的手——骨节分明,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熟悉的、小时候爬树留下的陈旧疤痕——正是周屿的手!
刀尖,沾着刺目的、新鲜的红色。
“啊——!”
顾阳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,猛地捂住自己的左眼。剧烈的、仿佛眼球被生生剜出的痛楚席卷了他,伴随着这剧痛的,是无数更加破碎、更加混乱的画面碎片,如同决堤的洪水,冲进他的意识——
昏暗的光线(不是雨巷,是室内!)。苏晚惊恐后退的脸。周屿逼近的身影,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温和,而是一种扭曲的、疯狂的占有欲。他手中,正握着那把镶嵌黑曜石的拆信刀!
“为什么……周屿……我们是朋友……”苏晚颤抖的声音。
“朋友?”周屿的声音冰冷而陌生,“我看着他和你在一起……每一天都是煎熬!他凭什么?他哪点比我好?他只是运气好!”
“不……放过我……”
“晚了……你知道得太多了……你就不该察觉……不该来问我……”
画面闪烁,然后是挣扎。推搡。苏晚撞倒了什么东西。她挣脱开,疯狂地向外跑去。跑向那条后巷……
记忆碎片到这里再次断裂。
顾阳放下手,脸色惨白如纸,冷汗浸透了全身。他抬起头,看向周屿,眼神里所有的迷茫和动摇都已消失,只剩下冰冷的、彻底的绝望和明悟。
周屿脸上的悲伤和疲惫也瞬间褪去。他静静地看着顾阳,看着顾阳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眼睛——那双属于苏晚的眼睛。他明白了。视觉记忆。不仅仅是场景,连物品的强烈印象也能触发。他千算万算,没算到顾阳能“看”到这把早已被他处理掉的凶器。
“你看到了。”周屿的声音很轻,不再是辩解,而是陈述。他甚至扯动嘴角,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、像是解脱又像是嘲讽的笑容。
“为什么?”顾阳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“为什么?”周屿重复了一遍,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。他向前走了一步,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,让他看起来无比陌生。“因为我爱她。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。比你更早,比你更深!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积压多年的、扭曲的痛苦和嫉妒。“可她的眼里只有你!永远只有你!我算什么?最好的朋友?一个可笑的陪衬!我看着她对你笑,看着你们在一起,我每一天都像活在炼狱里!”
他死死盯着顾阳,眼神疯狂:“那天她来找我,说她感觉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,出现了幻觉,总是怀疑有人跟踪,她很害怕,想问我怎么办……哈哈,她来找我商量怎么‘帮助’你!她甚至……甚至隐约察觉到了我对她的感情,她来让我死心,让我离你们远点!”
周屿的脸因激动而扭曲:“我受不了了!我得不到,谁也别想得到!尤其是你,顾阳!你凭什么拥有这一切!”
所以,他刺伤了她。在那个他们见面的旧仓库改建的工作室里。苏晚挣脱逃跑,冲进了相连的后巷。他追出去。而当时,因为苏晚的担忧而被她偷偷通知、尾随而至想看看情况的顾阳,恰好赶到巷口,目睹了苏晚回头看的那一幕——看到了橱窗玻璃映出的周屿,以及……他自己那因为震惊、恐惧、难以置信而僵立在原地的身影。
那个阴影里的“顾阳”,不是冷漠的旁观者。
是一个被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人的真相,瞬间击垮的、崩溃的灵魂。
“你站在那里,像个傻子一样。”周屿嗤笑着,带着残忍的快意,“你看着她倒下,看着车撞飞她……你甚至没有动!顾阳,你看看,我们谁更可悲?谁更该死?”
所有的碎片,在这一刻,彻底拼合。真相血淋淋地摊开,比任何噩梦都更残酷。
顾阳看着几近疯狂的周屿,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痛苦、嫉妒和毁灭欲的表情,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冷。没有愤怒,没有仇恨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虚无。
他最好的朋友,杀了他最爱的人。
而他,在某种意义上,也成了一个无声的共犯,被定格在那段绝望的记忆里。
周屿看着他死灰般的脸色,忽然笑了,带着一种彻底解脱的诡异平静:“好了,现在你都知道了。也好。”他慢慢抬起手,手中不知何时,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餐刀,正是刚才料理台上的那一把。
“我们一起下去陪她吧,阳子。”他轻声说,像是一个温柔的邀请,“就像我们以前说好的,永远不分……”
“开”字尚未出口,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,猛地划破了夜的寂静,最终尖锐地定格在公寓楼下。
顾阳在来的路上,终究还是用匿名号码,发送了那条包含巷子地址和“周屿、谋杀”关键信息的短信。
周屿的动作僵住了。他脸上的疯狂和温柔凝固,然后一点点碎裂,变成彻底的灰败和难以置信。他看向顾阳,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。
“你报警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,手中的餐刀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实木地板上。
顾阳没有回答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透过苏晚的眼睛,看着这个他曾经视若兄弟的男人,看着他被巨大的、迟来的绝望吞噬。
警察破门而入。
混乱中,周屿没有反抗,他被制服,带上手铐。在经过顾阳身边时,他停下脚步,回过头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嘶哑地说:
“好好用她的眼睛……看着这个世界吧。”
顾阳浑身一颤。
审讯室的灯光明亮到刺眼。顾阳机械地重复着他知道的部分,关于记忆碎片,关于那条巷子,关于那把拆信刀的视觉残像。他没有提及那个阴影里的自己。那将成为他一个人永远背负的、沉默的十字架。
周屿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。动机,过程,处理凶器的地点。他交代得异常平静,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。
几个月后,案件审理结束。周屿被判有罪。
顾阳没有再去看他。他卖掉了公寓,辞去了工作,离开了这座充满记忆的城市。
他去了一个遥远的、苏晚曾经说过想去看海的地方。在海边,他租了一间小屋。每天,他坐在窗边,看着潮起潮落,日升月沉。
那双眼睛依然会带给他一些零星的、属于苏晚的记忆片段。有时是阳光下翻动的书页,有时是雨中潮湿的泥土气息,有时是她低头画画时,垂落额前的一缕碎发。
它们不再让他痛苦,只剩下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哀伤。
他学会了与这双眼睛共存,与那些记忆共存。他不再试图驱赶,也不再沉溺其中。他只是看着,感受着,仿佛她从未离开,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陪他看这个世界。
偶尔,在深夜,他依然会从梦中惊醒。梦里不再有阴暗的巷子和破碎的玻璃,只有苏晚回过头,看着他,眼神温柔而悲伤,嘴唇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。
他会坐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无垠的、黑暗的大海,和倒映在海面上的、破碎的月光。
然后,轻轻地说一句,对着空气,对着记忆,对着这双永远注视着他的眼睛:
“晚安,苏晚。”